賞析:
詠「馬嵬之變」的舊詩甚多,我以為李商隱的七律《馬嵬》,是很突出的一首,批評得很尖銳深入。詩如下: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先來逐聯作解釋。第一二句。「徒聞」,虛假的傳說;「未卜」,未能預測。這是對白居易的《長恨歌》的嚴厲駁斥,白詩說:楊貴妃並沒有真的死了,變了海外仙山的神仙;玄宗派人去找到了她,兩人得以重逢。白詩又說:兩人七月七日在長生殿,曾發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些都是謊言,說什麼「海外九州」、「世世相愛」,在海內和此生也保不了!
第三四句。「虎旅」,護衛皇帝的軍隊;「鳴宵柝」,打更報時;「雞人」取代公雞去報時的人員。從「馬嵬之變」來看,「虎旅」不護衛而造反,「雞人」也不再需要了。
第五六句。「六軍」,全體軍隊;「駐馬」,抗命不肯繼續前進;「七夕笑牽牛」,玄宗和貴妃在七夕,發誓世世為夫婦,情比牛郎織女更堅貞。上下句對比,上句指玄宗在軍隊嘩變威脅之下,為了自己而犧牲貴妃;下句指他在七夕的誓言是虛假的、沒有堅守。
第七八句。十二年為一紀,「四紀」指唐玄宗做了四十多年天子。「盧家」,泛指普通老百姓;「莫愁」,女子常取的名字,有如英文的瑪利,指普通的女子。為什麼唐玄宗做四十多年皇帝,竟然比不上普通老百姓所娶的一個女子,能夠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過一生呢?白居易(972-846)與李商隱(813-約875),所處時代相近,歷史背景大致相同,但李對「馬嵬之變」(755)的見識,卻比白精闢得多。
李寫《馬嵬》時,玄宗雖死,經歷了肅宗、代宗、德宗,在位者是順宗,但仍是玄宗之後的李氏天子。他能不避諱,風骨可敬!
海外的玉環就算是聽到了九州變更重歸李氏的消息,那也是惘然。長生殿裡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山盟海誓只是一場空,今世已成空,來世也是空。匆匆的辭別帝都暫駐馬嵬,空蕩蕩的馬嵬坡的臨時行宮裡再也沒有帝都的雞人聲聲報曉,只有清晨裡的雄壯的軍隊的那聲聲柝響。今天,面對六軍一起兵諫你又能怎麼辦?只能宛轉蛾眉馬前死了吧?當年,在七月七日長生殿裡,夜半無人私語時候的嘲笑牽牛織女每年只能見一面的調侃時候的得意心態,恐怕再也不在了吧?當了四十年的皇帝可謂是叱吒風雲,驕橫傲世了吧,可是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連普普通通的百姓幸福都沒有,這一悲劇的造成,恐怕不是因為一個女人吧?
我們習慣了李商隱的錦瑟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的那種隱晦迷離,難於索解的那種風格,以至於落得“詩家都愛西昆好,只恨無人作鄭箋”。其實他的詠史是寫的也是十分之“工”,這首馬嵬就寫的回環往返,一唱三歎,曲折幽深。全詩以李隆基(唐玄宗)、楊玉環(貴妃)的愛情故事為抒情物件,但卻不同于以往詩人,只注重歌詠二者淒美的愛情,以情制勝。如白樂天的【長恨歌】。【馬嵬之二】是一首政治諷諫詩,矛頭的鋒芒直指李唐的皇帝李隆基。
首聯以倒敘開始,先用“海外”來說馬嵬事變後楊妃逃到海外的傳說,“更九州”是指九洲更迭,安史之亂已經平復。可是這一切已是“徒聞”。即使是九洲變更了,你還能找回來當時的愛情嗎?他生的事情現在還很難料,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能“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了吧。次聯用宮廷中的“雞人報曉籌”和馬嵬驛的“虎旅鳴宵柝”相對比,當時和現在不同處境和心情已躍然紙上。”虎旅鳴宵柝“本意說的是巡邏的警衛,可是”空聞“二字就將此否定,虎旅鳴宵柝顯然不是為了保護皇帝,於是便有了頸聯的六軍不發的兵諫。頸聯也是一組對比。當時長生殿裡的嘲笑牛郎織女每年只能見一面,而他們二人要“世世為夫婦”永遠不分離,可是當“六軍不發”的時刻還不是犧牲了愛情,保住了地位。在這裡玄宗自私,虛偽的和當時驕狂,恣意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最後尾聯,點名了主題。雖然問詰的含蓄,但是卻十分有力度。仿佛告訴人們,造成戰亂的原因其實並不是紅顏禍水,而是當政者的沉迷情色,荒廢朝政。
最後說說詩中的巧對。之所以說李商隱的辭工,就在於此。暫且不說的他的”滄海月名“句,就是本詩中的頷聯和頸聯頗為後人稱道。“六軍”對“七夕”;“駐馬”對“牽牛”;“虎旅”對“雞人”,都是借對的妙用。所謂借對,是指形式上相對,內容上不屬於一類、而且往往相去甚遠的對語。但是在作者的筆下,卻巧妙地信手拈來,自然舒暢。對於這首詩的對句,古人有不同的看法。金元時期的方回認為“六軍、七夕、駐馬、牽牛,巧甚”(《瀛奎律髓》),清代的吳喬更是大加讚賞:“敘天下事而六、七、馬、牛為對,恰似兒戲,扛鼎之筆也。”(《圍爐詩話》)。但是明代的吳昌祺認為“虎雞馬牛同用,亦一病”(唐汝詢《唐詩解》吳昌祺評語)。但是本人覺得,詩詞對於用詞非常精巧,語句自然流暢,並不晦澀,也沒有吳所說的“病”,當然,讀懂李商隱的詩,還是需要對背景有一定的瞭解,只從字眼上看對句的成敗,那就真的成了“望文生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