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又名黻,字元章,祖籍太原,後居江蘇鎮江,生於宋仁宗皇祐三年,即西元一○五一年,卒於大觀二年,即一一○九年,享年五十八歲,生而穎秀,六歲日讀律詩百首,過目能成誦,受世代書香影響,家學淵源,其母為宋英宗皇后乳娘,乃受母蔭,及長得補浛光尉,而入仕途,歷知雍丘縣,漣水軍,太常博士,知無為軍,召為書畫學博士,并賜封便殿,擢為禮部員外郎,惟米芾生性高潔,不與世俯仰,行止由豪放趨狂顛,故仕途多職微權輕,蓋因其博聞尚古,不喜科舉,平素冠愛著唐服,豐神蕭散,好潔成癖,嚐愛石拜石,曾呼石為兄,其違世異俗作為,被世人稱為米顛。若平心靜氣以客觀論之,當時值宋代政治與社會背景推論,封建社會官僚腐敗,環境卑俗,若干具高格品德與才華之士,對低劣社會風氣,不能發揮胸中正義抱負,當然控制不了內心的憤懣,比照當今時代,若干胸懷抱負之士人,對執政之不滿,何嘗不能以心比心,尤其一些具有高瞻遠囑之專業人士,每思報國福利社會,但一切作為卻受到扦格而無奈,米芾當時之學識,在家庭環境處境,雖具坦率與世抗爭之心情,往往受到斥責與譏諷,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天才與睿智,但不願屈從他人嘲弄與自我摧殘,而無可奈何的吶喊及表白,再審*其一時代類如張旭之顛,懷素之狂,少師楊凝式,楊瘋子與米芾之顛瘋,何嘗不應視之為佯狂若顛之心態,實則他的書藝才華,為文奇險,不蹈襲前人軌轍,特精于翰墨,工臨移,精鑒裁,使其能洞古察今,玩賞法帖書跡及真偽鑑定,實可媲美唐之褚遂良,乃能收藏若干晉唐真跡,由於米芾之個性純正真率,不顧忌世俗,能得當代名賢賞識,曾到南京訪王安石,到黃州拜見蘇東坡,并得東坡器重,讚以淩雲之雲,清雄絕俗,東坡長米芾十五歲,真乃相知相惜,又與薛紹彭、劉涇交遊切磋,得當代米、薛、劉之稱。
在米芾生年時代背景上觀之,歷代帝王對書學之重視與愛好,在秦能將文字做一整合,雖秦代僅祇四十年,竟能將中華文化表徵之文字,由大篆整合為小篆,乃能產生刻符、蟲書、摹印、署書、殳書而隸書,興起嗣後漢文字之逐代精進,繼之梁武帝亦為一代書家,其所評王羲之所書雄逸「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閣」銘言傳千餘年,至唐朝太宗更是對書法藝術如醉如痴,為搜尋王右軍蘭亭,不惜派大臣蕭冀四出覓取,遂有賺蘭亭之說,且有論曰:「評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羲之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敍而反直,翫之不覺其倦,覽之莫識其端。」使蘭亭序傳之千餘年不墜,證其所言,吾人對其本身學術修養,當應有所崇敬,嗣後自宋太祖建國即對書藝雅愛,且歷傳不朽,均大力提倡書法,未高宗曾云:「一祖八宗,皆喜翰墨。」并以大書飛白分隸賜諸臣屬,宋徽宗尤以研習心得創瘦金書體,其在位廿五年怠于國政,疏斥正士,重用奸邪,終於亡國,身虜困死,但其書法藝術之貢獻,則歷久不衰,且能激起宋代書風,也間接培植宋代書家除蘇黃蔡外,更有米芾之出現,使書法藝術又邁入嶄新紀元,今之憶昔,固使吾人鑑於過度重視文藝而忽略一國之君,而荒廢政務,乃至使國家頹危,但國族文化亦不應廢棄使之絕滅,若何如何二者均能保持薪傳發揚,當亦為國家富強文化綿延之良方。再述及書家重視品德說,宋朝設置翰林書畫院,以成績等第評列為書學生,供奉、祇侯、待詔、藝學正、書學正,為之書藝研究創作,其時蔡京即書藝名家,供職書院,但蔡京為人奸詐,藉機皇帝信任,致為社會不齒,故雖品列為當代與蘇、黃、米齊名,而一旦權勢消失,即被逐出書家四傑之名,而以當朝年較蘇軾更年長之蔡襄補列,由此顯見國人對書家之人格品德極為重視,免致遺臭萬年。
走筆至此,當可述及米芾書學造詣,觀其幼年,初學顏之唐楷,稍有涉入,見柳書之緊結,即臨寫柳之金剛經,後悉其筆法取自歐書,乃苦練歐楷,久之慕褚書更較變化多端,體態婀娜多姿,遂以更長時間臨書河南,顯見米芾由唐楷啟蒙,再及於二王書,再習漢魏、鍾繇、李北海、楊凝式、沈傳師,故米芾學書源自於唐,奠基於唐,次再效法五代追魏晉,後再請教當代名家蘇軾王安石,亦即習書學程,先求古師,次拜今師,苦練多研,悉奈靜心、恆心。
米芾無心仕途,全力求之於書藝,寄情於翰墨,曾云書法為「要之皆一戲,不當門工拙,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但其雖視書為一戲,并非輕忽,祇是不求功利,視書法為抒情托志,所求者不俗也,故其作書力求自然,絕不刻意做作,講求骨格,使胸次學養能融會貫通,當可落筆古雅,視功名為糠秕,書藝為永恆,基於此米芾對書法之深入而心儀,且多批評,反對前人之徵引迂遠,比況奇巧,祇遣詞求工溢,他認為梁武帝讚美王羲之書比之為「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形容詞太過迂遠,不如說是字勢雄美,運筆與結體騰挪,靜態蘊藏深厚意韻即可,而其本身習書曆程應屬集古字,對古人字跡多加鑽研,似有今不如古之感,在習書技巧上先求穏定,再求天真自然,對於作品力求「美」,但屬於可遇而不可求,對其作品視為滿意佳作,如欲複製實難以有繼,正如王羲之於「興之所至」酒酣耳熱時所書之蘭亭序,待其日後欲求重複書寫,則已不可能,此即為藝術之不能複製耳。
在此探研米書,為求較有層次進入,擬作下列項次觀察之:
一、 勤習書:米芾在習書似感有成後,曾述及前人習書經過,如智永之硯池恆見巢臼,乃可有右軍筆法,倘能再使硯池磨穿,當可得鍾繇、索靖之書法功力,并因此感嘆習書如一日不動筆,應有不適感,故習書欲有成,除勤練外,無他徑。
二、 重自然:米芾嘗言,張旭曾教真卿習書,勿誤以每字毋論筆劃,如寫成大小一樣,誤為此即相稱,乃庸俗體耳。故米芾喻此說為狀如算子,再由此引伸習書者每因寫大字時用力提筆,致其字無筋骨神氣,故勵初習書者,比之實例為其書寫「天慶之觀」四字,天、之二字皆四劃,慶、觀二字則多劃,豈可各為一窠,布滿一格,則如一堆爛泥也。提及昔張旭教真卿謂:「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謬論也。」但依個人看法,此乃米芾將張旭說法誤解,應解釋書寫大與小字,不應以量看,而應以質觀,即每字寫出無論大字或小字,均應依其精、氣、神為重,旭所說論點與米芾所說各隨其相稱,掛起氣勢自帶過,皆為大小一般,乃有飛動之勢也,是乃相稱。在此個人再強調吾人書寫一篇字時,凡大小字或長短形,均使其勢結體相等,并注意小字也要鋒勢俱全,此之謂大小不展促之真義。順便也提一下,昔時皇帝曾詢米芾當代書家之簡評,答曰:「蔡京不得筆,蔡卡得筆而乏遺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皇帝立即詢你寫的字呢?米芾答曰:「臣書刷字」,由此對話深感米芾之為人,實屬狂妄,而不怕開罪於人,甚至於對他所評,勒、排、描、畫所指即意謂做作之詞,且對自我成就,表面似謙遜,實則弦外之音,胸有成竹,自誇耳。
三、 崇古論:後頗多海岳名言中,可知米芾是崇尚古法的,他主張「無垂不縮,無往不收。」乃指垂露要縮,懸針須收,又說:「執在指,運在腕。」即謂把筆時須虛實運用,骨筋皮肉脂澤,風神皆全,同樣三劃筆法各異,重輕不一,自然天成,疾速行筆看似快速,但應細心為之,亦寓意在筆先也。
四、 米芾對前人書家之評論:
(一) 王羲之:鋒勢鬱勃,揮霍濃淡,如雲煙變怪多態。
(二) 王獻之:運筆如火著畫炭,連屬無端末,如不經意,所謂一筆書,天下第一帖也。
(三) 智永:氣骨清健,大小相襍,如十四五貴胄褊性,方就繩墨,忽越規矩。
(四) 歐陽詢:大病初癒,顏色憔悴,舉動辛勤。
(五) 虞世南:休糧道士,神格雖清,體氣四疲。
(六) 褚遂良:熟馭陣馬,舉動隨人,別有驕色。
(七) 顏真卿:項籍掛甲,樊噲排突,硬拏欲張,鐵柱將立,傑然不可犯,忠義憤發,頓挫鬱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
(八) 柳公權:深山道士,修養已成,神氣清健,一無塵俗,醜怪朼祖。
(九) 李邕:舉動牽強,禮節生疏,字乏纖濃。
(十) 徐浩:蘊德之人,動容溫厚,舉止端正,熟尚名節,體氣純白,字體肥俗。
(十一) 張旭:草書若不入晉人格,徒成下品,乃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
(十二) 孫過庭:所書書譜甚有右軍法,作字落腳差近前而直,唐草能得二王法,無出其右。
(十三) 懷素:獦獠小解事,趨平淡如盲醫,平淡不能高古。
(十四) 沈傳師:龍遊天表,虎踞溪旁,神清自如,骨法清靈。
(十五) 楊凝式:所寫行書,能具顏真卿壁坼,屋漏痕意境。
(十六) 蔡襄:書如少年女子,體態嬌嬈,行步緩慢,多飾名花。
(十七) 蘇舜欽:五陵少年,訪雲尋雨,醉芳草,狂歌院落。
綜觀上列米芾對諸名書家之評論,深感其評點貶多於褒,對右軍部份猶憶彼曾對梁武帝之評,認其徵引迂遠,比況奇巧,但證諸彼今對右軍之評,似亦未盡深入,卻反而獨鍾獻之,諒係對唐太宗過度迷崇右軍之相對論,而對唐代五大家,彼之啟蒙古師,受益入門檻後,反而極盡挑剔井予苛責,尤以其受益頗多之顏柳更是偏頗,亦可看出褚河南書因變化多端,幾難以挑剔,餘則好像預留腹筆,米字是最佳傳承,顯見米芾之為人之傲氣,但亦隱藏彼之獨到處。
再來詳閱米芾傳世作品,根據宣和書譜:米芾臨書墨跡,人爭索求,且視為珍玩,可見世人對其評價甚高,其早年卅歲所作閻立本步輦圖觀跋,因斯時功力未深,用筆稚拙,次為三吳帖中字行書,尚具歐意,另早期之法華台詩 、道林詩、砂步詩、盛製帖、亂道帖、吳江舟中詩,乃初試啼聲,尚難見其成家之作,後有張季明帖、李太師帖、知府帖,已略具風格表現,後作苕溪詩、蜀素帖、蘭亭詩跋、拜中岳命詩帖 、研山銘、清和帖、適意帖、丹陽帖、虹縣詩、多景樓詩及多種帖書與刻帖頗多,對其能自成一家之書深感其對書學之研究,就其傳世作品與其書學理論及對古代書家之評論,均有其獨到之處,且對後世書家影響極大,尤其彼之家庭背景極為適合作仕途之發展,而其高操品格卻鄙於為官,畢生從事書藝之研磨,這是極為難能可貴的,如吾人處於彼一環境設身處地,謀求顯赫官爵之易而不為,卻偏向枯燥的書學方向鑽研,能不令人欽服,再說彼於書學深入領悟後,能不為鄉愿而對若越之創見卻亳無遜色,今人對米字因崇拜而多所鑽研,源自於當初對米芾評論古賢語多苛責,而多觀察米字並予臨書,惜多不能觀其堂奧,反而認為米字多跳脫平正傳統,久之方悟及結字之欹側跌宕之美,方初步領略墨趣,頗有一日不提筆乃有不爽之感,并對研書法而放棄其他愛好,浸沉於書法教學相研與頗多愛好人士,歷卅餘年之快樂生活,謹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