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弘一大師李叔同的生命feeling追尋      巫石吉


  中秋節過後,突然聯想起「天心月圓」四個字,今天還將這四字寫成書法送給學生,最近剛好也在研究劉勰的「文心雕龍」,本想將「天心月圓」與「文心雕龍」就字面上作一比較與詮釋,結果上網一查,發現是最敬仰的弘一大師偈語:「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只好作罷,卻因緣際會編寫成一篇弘一大師的生命 feeling追尋,他揭示了藝術的靈感feeling,出自靜穆的莊嚴。藝術的創作是個人修為的自然流露,絲亳不能矯情造作,要有真性情真感情融入其中,方有真誠真意的藝術生命feeling。

  弘一大師,一八八○年十月二十三日生於天津。幼名成蹊,學名文濤,字叔同。當時李家為一頗有勢派的大家族。五歲時,父親病故,是歲起,母親王氏即嚴格要求叔同的蒙學教育,日後舊學、新學廣泛涉獵,奠定他成就大藝術家的厚實基礎。二十一、二歲時,書、畫、篆刻、詩歌、音樂都有過人的素養。「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奉母攜眷,遷居上海,那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不幸,二十六歲時,生母王氏病逝。一時絮飄萍泊,失所怙恃,乃於是年秋,東渡日本留學。第二年,入東京上野美術學校,一九一○年回國。次年,家道中落,人生的圓月,已是「清光減似一勾斜」的「斯樂不可作」,因而,醉心藝術與教育,著意追求他的精神生活。

  12歲(1891)起的兩年,李叔同開始學習《訓詁》、《爾雅》、《詩頌》,對《說文解字》尤感興趣,開啟了臨摹石鼓文、秦篆之門,為涉入金石之學之始。14歲(1893)時,更力摹篆書,勤練〈宣王獵碣〉,日書百餘字而不輟。

  1894年,15歲的李叔同於閒暇時以習練小楷為課,常摹劉世安臨文徵明的〈心經〉,課業上則讀《左傳》及《史漢精華》,此時並能吟詠作詩,已有「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之句;這年,李叔同對其兄待人處事重富貴而輕貧賤深有反感,遂反其道而行,善待貧苦,輕視富人,更因喜歡養貓,而將此不平之心移情於貓,對貓愛顧有加,對人反冷然處之,雖被人視如瘋癲,但少年李叔同卻毫不在意。

  1896年,李叔同17歲,拜父親生前好友趙幼梅為師,學習填詞,又向學者唐敬嚴(靜岩)學篆書及金石,尤勤於篆刻;並結識南開大學創辦人嚴修及王仁安、周嘯麟、陳寶庄、王吟笙、孟定生、姚品侯、姚台臣、馮玉夫、李紹蓮等學者、書畫家,視野漸開,獲益匪淺;此年喜讀唐及五代詩詞,尤愛王維詩風,也略讀詞賦,兼習八股,由於八股文寫得文理清秀,得以文童身份進入天津縣學。

  1897年,18歲的李叔同奉母兄之命與天津芥園大街菜商之女俞氏完婚。次年(1898),李叔同 19 歲,儼然一愛國熱血青年,曾謂「老大中華,非變法無以圖存」,康梁戊戌政變失敗,竟有李叔同為康梁同黨傳言,於是在5月時奉母攜妻避至上海,賃居於法租界卜鄰里,並加入「城南文社」,詩賦寫作,均為社中第一;此時,自刻〈南海康君是吾師〉一印以明志,李叔同的新思想早已萌發。

  二十一、二歲時,書、畫、篆刻、詩歌、音樂都有過人的素養。「二十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奉母攜眷,遷居上海,那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不幸,二十六歲時,生母王氏病逝。一時絮飄萍泊,失所怙恃,乃於是年秋,東渡日本留學。第二年,入東京上野美術學校,一九一○年回國。次年,家道中落,人生的圓月,已是「清光減似一勾斜」的「斯樂不可作」,因而,醉心藝術與教育,著意追求他的精神生活。

  一九一二年秋赴杭州,在浙江兩級師範(後改名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教音樂、美術二課。李叔同的教育精神是十分嚴肅、認真的。他經常對學生說一些有關做人與藝術的準則;認為要做一個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所以對弟子的教育首重「器識」,其次才是「文藝」,因而造就出豐子愷、劉質平等美術、音樂大家。當時浙一師同事夏丏尊就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緣故。」

  他的弟子豐子愷更以「溫而厲」來形容他認真的教學態度:「李先生從不罵人,從不責備人,態度謙恭。」學生卻個個「真心怕他,真心學習他,真心崇拜他。」因為他是「一位注重人格感化的教育家」。西湖毓秀的山水,給了他很大的藝術靈感,這一時期,可以說是他學堂樂歌創作的黃金時期,創作了許多淡雅脫俗、意境深邃的歌曲,不僅啟迪了當代人們美的情操,也感染了後人。然而藝術家的靈心,使他善感生命的朱華易消,眾生的病苦倩誰扶持?杭州佛寺的晚鐘和生命莊嚴的鐘聲同時響起,他,渴望另一層次的追尋。一九一五年的創作歌曲「月」:「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太清」,最能體現這種仰望清涼的內心變化!

  尚未出家前的李叔同在杭州期間,因其好友夏丏尊在一本日文雜誌上讀到一篇關於斷食的文章,說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方法,更能產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且自古宗教上的偉人如釋迦、耶穌,都曾斷過食。李叔同聽後決心實踐一下,便利用1916年寒假,到西湖虎跑定慧寺去實行,也因此對於寺院的清靜生活有了一定的好感,這可說是他出家的契機。

  一九一六年的斷食嘗試可說是李叔同決定出家的契機。他斷食後寫〈靈化〉二字贈其學生朱穌典;將斷食的日記贈堵申甫,又將斷食期間所臨的各種碑刻書法贈與夏丏尊。此後,李叔同便經常到虎跑定慧寺習靜聽法,後來李叔同因目擊熟識之人彭遜之忽然發心在虎跑寺出家,深受感動,也要求皈依三寶,法號弘一,時年39 歲,從此獻身佛道修行,作苦行僧、行菩薩道,行腳雲遊,寫經弘法,終生刻苦修行,為佛門立下千峰一月的典範。

  如果物質、精神、靈魂是人生的三層樓。豐子愷認為:「弘一大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一九一八年,在俗的李叔同,於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從此成了弘一法師,時年三十九歲。黃福海曾問他:「我可不可以這麼說:佛門中的生活就是藝術的生活呢?」法師回答:「各人的觀點不同,也可以這麼說。」豐子愷對於弘一大師的由藝術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弘一大師的這種生命feeling追尋,是一種人格的完滿和昇華。夏丏尊評價他「做一樣,像一樣。」豐子愷也說:「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名士。」;「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因為他「做一切事都『認真地、嚴肅地、獻身地』做的緣故。」李叔同自己在對寂山長老提及出家緣由時說:「弟子出家,非謀衣食,純為了生死大事。」在物質、精神生活之後,他要探究「聖潔神秘」如天心月圓的人生圓融。

  出家的最初五年,他雲水行腳,做苦行僧。一九二四年,追求完滿人格的他赴普陀山參禮印光法師,印光法師平生不求名利,不蓄財物,不蓄剃度弟子,事事躬自操作,衣食雖極簡,教化卻極廣。弘一法師在印光法師身邊熏染七天,觀察他的一言一行,並銘記在心,成為他日後人生的準則,並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一一實行。夏丏尊先生在《生活的藝術》一文中這樣描寫:「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毛巾好,白菜好,萊菔好,鹹苦的蔬菜好。」;「甚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能在瑣屑的日常生活中咀嚼出它的「全滋味」,能以歡愉的心觀照出世間的「本來面目」,這種自在的人生,光明的心地,一如「光明殊皎潔」的涼月,是何等「了不得」的風光!

  法師自律律人,一本對人生認真的態度,對僧才思想、行為的教育更是「誓捨身命」的啟導。這種情懷,一如那首「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的小詩,是對弟子花開燦爛的期許,也是自己「一花一葉,孤芳致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的寫照。

  弘一大師的一生,都是藝術的。在大師的人生feeling追尋中,由「悲哀與愁苦」的斜月,提昇到清涼朗月的嚮往,並在極簡單卻極豐富的生活中,涵養出恬淡皆宜的自在圓滿。趙樸初在大師百年詩句中說得好,「無數奇珍供世眼,一輪明月耀天心。」做為一代教育家、藝術家,後人在仰觀大師「天心月圓」的人生作品之餘,倘有會心,何嘗不能渲染出自己的人生「佳色」呢?

  弘一大師的藝術觀點,有以下幾點:

  一、「一切世間的藝術,如沒有宗教的性質,都不成其為藝術;但宗教如沒有藝術上的美境,不成其為宗教。佛經上的至理,足可說明它是一種藝術,一種精神界的藝術。」

  二、「我深知一個人一旦傾心於某種愛好,便令人入迷,甚至於發瘋的程度;一個人愛好一種藝術,如果不能到『專一』的程度,便不會有所成就,也不足以成為一個藝術家。宗教的行為本質便是一種精神的藝術,如果一個人出家後依然耽於世間藝術,而放棄精神上的藝術,則與世間的藝術家有何分別?那又與未出家有何分別?」

  三、「弄文章藝術的,不能沒有量,沒有涵養;不能沒有方寸,沒有人格。德行陪襯著藝術,總有綠葉扶持牡丹之美。」

  四、「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敗,因為事情失敗、不完滿,這才使我常發大慚愧,能夠曉得自己德行淺、修養薄,那我才能努力用功,改過遷善。」

  五、與夏丏尊作別的偈子:「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李義山的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仍有一份莫名的感動,吐絲讓人覺得有如一個生命的轉折點。弘一大師圓寂前,寄給好友夏丏尊和得意門生劉質平的空明偈語:「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體證了他恬淡自如而圓滿的一生,也留予後人無盡懷想與傳頌。

  由大師偈語中體悟到從李叔同到弘一,這其中的糾葛,是一段生命歷程的自覺與自省。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他以慈悲喜捨悲憫渡世,護生護國。而圓寂前留給妙蓮法師的,則為「悲欣交集」四個字。這最後四字「悲欣交集」猶如他一生深遂高潔的靈魂,也是他一生對於藝術生命feeling熱誠追尋的總結。